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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人(第一部分) 4

我和杰米都惊住了,呆呆地对视一眼,便直奔马房里。呻吟声没有消停,但整个马房看起来还像先前一样,空无一人。接着,那一大堆陈旧的马具起伏不定,好像破裂的马颈轭、勒马带、系肚带和缰绳突然开始呼吸了。纠缠如乱麻的细皮带左摇右晃,兀自扭动,然后,一个男孩仿佛破壳而出。白金色的头发胡乱刺棱着,牛仔裤配破衬衫,潦草地搭挂在身上,敞着怀,没系扣。他看起来没有受伤,但在阴影里看不清。
“它走了吗?”他用颤抖的声音发问,“求求你,先生们,说它走了。告诉我,它走了。”
“它走了。”我说。
他这才迈步,走出那堆乱麻,但一条皮绳缠住了他的腿,他一个趔趄。我扶稳了他,也看到了他的那双眼,明亮的蓝色眸子,吓得魂不附体,抬起眼帘盯着我的脸。
随后他就昏过去了。
我把他抱到马槽边。杰米扯下头上的绑头巾,浸了浸水,擦拭男孩一条灰一条土的脏脸蛋。他大概有十一岁,也可能再小一两岁。他太瘦小了,很难说准年纪。他看看我,又看看杰米,再看向我。“你们是谁?”他问,“你们不是农场的人。”
“我们是农场的朋友,”我说,“你是谁?”
“比尔·斯崔特,”他答,“长工们都叫我小比尔。”
“是吗?那你的父亲是老比尔?”
他站了起来,捡起杰米的绑头巾,在马槽里浸了水,拧干,以免水滴流到他瘦巴巴的胸脯上。“不,老比尔是我爷爷,两年前去了空无境。我爸么,他就叫比尔。”提到父亲的名字仿佛触动了什么,他睁大了眼睛,突然抓住我的胳膊。“他没死,对不对?说他没死,先生!”
杰米和我对视一眼,结果让男孩更恐慌了。
“说他没死呀!请告诉我爸爸没有死!”他哭了起来。
“别哭,先定定心,”我说,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?长工吗?”
“不,不是的,他是厨子。告诉我,他没死!”
但他已经知道父亲不在了。我读得懂他的眼神,清清楚楚,正如我看得到厨子死在了工棚里,溅血的围裙盖住了他的脸。
大宅边有一棵大柳树,我们就在那儿细问小比尔·斯崔特。只有我、杰米和治安官皮维。我们让其余的人在工棚外的庇荫处等候,因为我们都觉得,人太多的话,男孩被围在当中肯定会惊惶的。万一他太慌了,就不能一五一十把详情告诉我们,而我们迫切需要知道一切细节。
“我爸说夜里会有点热,就叫我去畜栏那边的牧草场,可以头顶星星睡觉,”小比尔这样对我们说,“他说那就凉快多了,我会睡得更好。但我知道是为什么。埃尔罗德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瓶酒——又来了——他喝多了。”
“你说的是埃尔罗德·纳特?”皮维问道。
“是的,就是他。他是个小工头。”
“我太知道他了,”皮维对我们说,“我起码关了他七八回!杰斐逊留着他,只是因为他骑马和套马的功夫了得,但他一沾酒就成了恶棍。是不是这么回事儿,小比尔?”
小比尔迫不及待地点点头,又揉了揉进了灰的眼睛;他的长发里依然沾满了破旧马具堆里的尘埃。“是的,先生,而且他总能找到办法捉弄我。我父亲是知道的。”
“捉弄厨师的小跟班儿?”皮维问道。我知道他是好心接茬,但也真希望他不要用过去式,那等于在强调:都过去了,再也不会有厨师父亲和小跟班儿了。
不过,小男孩似乎没有注意到皮维的用语。“是工棚里的小孩,不是厨子的跟班,”他转向我和杰米,“我负责整理床铺,绕绳索,系铺盖卷,擦马鞍,等天黑下来、马都进棚了,我还要把大门都关好。小布拉道克教过我怎么做套马索,我套起马来也不赖。罗斯科在教我用弓箭。‘叠步’弗雷迪还说今年秋天教我打烙印。”
“真棒。”我说着,拍了拍喉头。
这让他笑起来。“他们都是好人,大多数人都是。”就如刚才微笑乍现,此刻笑容倏忽而逝,就像阳光隐到了云里。“除了埃尔罗德。他清醒的时候只是脾气暴,但一喝酒就爱戏弄别人。很恶毒的,但愿你明白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我说。
“嗯,甚至会扭你的手指头,或是拽着头发把你在工棚地板上拖来拖去——如果你不笑,不表现得那是个玩笑的话,他的嘴脸就更难看了。所以,只要我爸叫我出去睡觉,我就拿起毯子和篷盖,出去睡觉。我爸说过,聪明人一点就通。”
“篷盖是什么?”杰米问治安官。
“有点像帆布雨篷,”皮维说,“挡不了雨,但不会让你被露水淋湿。”
“你去哪里睡觉了?”我问那孩子。
他指了指畜栏后面。风起尘涌,关在栏里的马匹依然一惊一乍的。我们头顶和身边的柳枝在风中飒飒舞摆,听起来很舒服,看起来也养眼。“我猜想,我的毯子和篷盖还搁在那儿呢。”
我望向他指示的方位,再望向我们找到他时的旧马房,又看了看工棚。这三个地点恰好构成一个三角形,每一边都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,畜栏正好在三角形的中心点。
“你露宿在那里,又怎么会跑到马房、躲在马具堆里呢,比尔?”皮维问。
男孩盯着他看了很久,始终一言不发。接着,泪水又开始滚落。他用手指捂住脸蛋,不想让我们看到。“我不记得了,”他说,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他似乎没有刻意垂下双手;那双手好像是自动掉落到了他膝头,仿佛变得太沉重,他根本无力支撑。“我想要我爸爸。”
杰米站起来,走开了,双手深深地插在屁股口袋里。我很想说些什么安慰话,但就是说不出口。你们必须记住,虽然我和杰米都持枪在手,但那些枪都不是我们父辈持有的大枪。在遇到苏珊·德尔伽朵、爱上她又失去她之后,我再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青涩了,但我还是太稚嫩,不知道怎样告诉这个男孩:他父亲已经惨死在怪物的爪下,死无全尸。所以我用目光向治安官皮维求救。我向真正的成年人看去。
皮维摘下帽子,平放在旁边的草地上。接着,他把男孩的双手握在掌心里。“孩子,”他说,“我要告诉你一个很糟糕的消息。我希望你先深呼吸,要像男子汉那样。”
可是,小比尔·斯崔特只有九或十岁,顶多十一岁,他根本做不到像男子汉那样。他开始哭号。哭声一响,我仿佛又看到母亲死后惨白的脸孔,清晰得就像她躺在我身边、就在这棵柳树下,这让我实在无法忍受。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,但这依然无法阻止我起身走远。
那孩子哭到睡着,也可能是哭昏过去了。杰米把他抱进大宅,放在楼上卧室里的一张床上。以前,他只是工棚厨子的儿子,但现在,大宅再也没有主人会睡在这里了。治安官皮维用叮铃话机接通了办公室,那两个“不中用的”副官奉命守在那儿等他的吩咐。很快,德巴利亚的殡葬人——如果这里有这种职业的话——就会派来几辆运尸马车,抬走所有的尸首。
治安官皮维走进杰斐逊先生的小办公室,一屁股坐进带滚轮的椅子里。“接下去怎么办,小伙子们?”他问我们,“我琢磨着,该去找盐巴佬了……而且,我认为你们想在这阵风变成风沙热风暴之前赶到那里。显然是应该这么做。”他叹了一声。“那个男孩对你们没什么用,这是一定的了。不管他看到了什么,一定是邪恶之极,把他的脑瓜都洗空了。”
杰米开口了:“罗兰有一种办法……”
“我不确定接下去做什么,”我打断了他,“我想和我的同伴再商讨一下。我们可能要出去再走走,回马房长屋那边再看看。”
“足迹现在应该已经被吹没影儿了,”皮维说,“但走走也好,说不定对你们有好处。”他摇了摇头。“把实情告诉那孩子确实太难了。太难开口了。”
“您处理得很妥当。”我说。
“你觉得还妥当吗?是吗?好吧,谢谢你。可怜的小东西。他可以和我、还有我老婆一起住一阵子,等我们帮他想一条以后的出路再说。如果真的有好处,你们就出去走走、聊聊吧。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,我自个儿也得缓缓神。眼下用不着着急;那个天煞的鬼东西昨晚吃饱了,暂时不会出来猎食了,好歹会再等一阵子。”
我和杰米绕着畜栏和工棚走了两大圈,边走边谈;大风猎猎不减,刮打我们的裤腿,把我们的头发狠狠地往后吹。
“罗兰,所有的事真的都从他的记忆里被抹除了吗?”
“你怎么想?”我问。
“没有,”他说,“因为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:‘它走了吗?’”
“而且,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。甚至就在他连连追问我们的时候,答案也写在他的眼神里了。”
杰米没有应答,埋下头,默默地走了一会儿。我们用绑头巾遮住口鼻,因为风里的沙砾太厉害了。杰米那条浸过马槽水的绑头巾还是湿的。终于,他开口了:“我刚想告诉治安官你有办法唤回深藏的事——埋藏在人脑里的回忆——你就打断了我的话。”
“他不需要知道,因为,那也不总是有用的。”
那对苏珊·德尔伽朵是有用的,在眉脊泗,但是,那个女巫,蕤,试图封存在苏珊意识浅层的事,苏珊却无比渴望要告诉我;在头脑意识的浅层部位,我们都能十分确切地听到自己的所思所想。她想告诉我,因为我们相爱了。
“但你愿意试一下吗?你愿意的,对吗?”
我没有回答他,直到我们走回畜栏,开始绕第二圈的时候,我才终于理清了思绪。我说过,对我来说,思考清楚始终是件慢活儿。
“盐巴佬已经不住在矿区了;他们有自己的露营地,就在小德巴利亚以西几轮的地方。我们骑马过来的路上,科林·弗莱伊跟我说过。我想让你和皮维、弗莱伊父子去那里。甘菲德也行,只要他愿意去。他那两个同伴——甘菲德的跟班——可以留在这里等候运尸队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要带那个男孩回镇上?”
“是的。就我们俩。但我让你们去,并不是为了支开你们。如果你们跑得够快,他们还有备用的马匹,你或许还能发现哪匹马刚跑完长途。”
他可能露出了微笑,虽然被绑头巾挡住了。“对此我表示怀疑。”
我也不确定。要不是有这种大风——皮维说的“风沙热风暴”——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端倪。但这种强风会吹干马身上的汗迹,哪怕它刚刚狠狠地跑了一段长路。杰米可能会发现某匹马比别的马更脏,身上有更多尘土,尾巴里夹着牛蒡叶或几根杂草,但如果我们对皮人的分析是正确的——他知道自己的身份——他肯定一回去就给马彻底梳洗、刷毛,从马蹄到马鬃,一丝不苟。
“说不定有人看到他骑马回去。”
“话是没错……除非他先去了小德巴利亚,梳洗干净,再回到盐巴佬的露营地。要是聪明人,就该这么做。”
“就算他是聪明人,你和治安官也应该可以发现他们拥有几匹马。”
“即便他们自己没有马,也能知道有几个人会骑马,”杰米说,“是的,这事儿我们能查出来。”
“把那些人召集起来,”我对他说,“或者,你能聚到多少就算多少,把他们带回镇上。若有谁不从,就要提醒他们:他们可以帮助我们抓住那个怪物,就是它把德巴利亚、小德巴利亚……乃至整个地区搅得鸡犬不宁。你甚至无需告诉他们,如果有谁始终不配合,谁的嫌疑就更大;最笨的笨蛋都懂这一点。”
杰米点头示意,刚巧一阵猛烈的大风横扫而来,他立刻抓紧了栏杆。我也顺势转侧身子,面对他。
“还有一点。你要客客气气地扮红脸,让科林的儿子维卡扮黑脸,听命于你。他们肯定觉得,毛孩子准是信口开河,哪怕大人叫他别说大话——尤其是有人不让他说大话的时候——他还是会满嘴跑舌头。”
杰米等了一会儿,但我很肯定,他那困惑的眼神已说明他猜到我要说什么了。他从没单独做过这种事,就算想过也没有试过。正因为如此,父亲才会让我负责此事。并非因为我在眉脊泗的表现很好——实话说,真的不好;也不是因为我是他的亲儿子——不过,从某种角度看,我觉得这也算得上是原因。我的头脑和他的一样:冷酷无情。
“你要告诉那些懂马的盐巴佬,有目击证人看到了农场屠杀案的真凶。你要说,你不能告诉他们那个人是谁——当然不能说——但他看到了皮人的人形真相。”
“罗兰,你还无法确定小比尔当真见到了他。就算他看到了,或许也没看清脸。他是躲在一堆破烂马具后头的,看在你父亲的分上。”
“这是事实,但皮人未必知道事实。皮人所知的只是:可能真有人看到了他,因为他离开农场时已变回了人形。”
我继续往前走,杰米跟在我身边。
“等你说完,就轮到维卡上场了。他要隔在你和人群中间,悄悄对某个人说——这个人最好是另一个大男孩儿,和他年龄差不多大——幸存者是厨子的儿子,有名有姓,叫比尔·斯崔特。”
“那男孩刚刚死了爹,你还想用他当诱饵。”
“不一定会走到那个地步的。如果这种说辞钻进了某人的耳朵,我们要找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冲到镇上。那时候,你就知道了。就算我们弄错了,皮人不是盐巴佬,那也没什么损失。你知道,我们是可能想错的。”
“万一我们想得没错,但那家伙死不承认,坚决不露面呢?”
“那就把他们全都关到牢里去。我会让那男孩待在一间牢房里——上锁的牢房,你应该明白——你就让那些懂得骑马的盐巴佬从牢门口走过去,一个接一个。我会想办法,让小比尔一言不发,直到他们都走过去。你说得对,即便我可以帮他记起昨晚发生的某些事情,他也不一定能指认出皮人。但我们要找的人并不会知道这些。”
“这太冒险了,”杰米说,“对那男孩来说有危险。”
“危险不大。”我说。“那时候将是白天,皮人是在人形里。而且,杰米……”我抓紧他的胳膊,“我也会在牢房里的。那个混蛋胆敢对那男孩下手,先得过了我这关。”
皮维比杰米更喜欢我的计划。我并不惊讶。毕竟,这是他管辖的镇子,而小比尔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?只不过,是个死厨子的儿子。要干大事,何必在意卒子。
前往盐巴佬镇区的小分队起程后,我叫醒了男孩,告诉他我们要去德巴利亚。他什么也没问就同意了。他依然神思恍惚,茫然惶惑。时不时地,他还要用拳头去揉眼睛。当我们走出大宅、往畜栏走去时,他又问了我一次,他爸爸真的死了吗?我告诉他,这是真的。他垂头长叹一声,双手垂在膝头。我等了一会儿,让他缓缓神,接着问他是否愿意让我给他备马鞍。
“骑米粒儿就行,我可以给它上鞍座的。我喂养它,它是我的好朋友。别人都说骡子笨,但米粒儿很聪明。”
“那让我瞧瞧,你能不能不被它踢就放好鞍座。”我说。
他确实可以,而且动作很机灵。他翻身上了骡子,就说“我准备好了”。他甚至企图对我笑笑。真让人不忍心看。对于即将执行的计划,我真的很抱歉,但我只能去想抛在我们身后的惨烈的屠杀现场、福尔图纳修女被残毁的脸,那会让我牢记身负的使命。
“它会被大风吓到吗?”我朝那头匀称漂亮的小骡子点点头,问他。小比尔坐在米粒儿的背上,两条腿都快蹭到地面了。再过一年,他就没法再骑这头小骡子了,但那时候他说不定都不在德巴利亚了,不过是另一个飘荡在消逝中的世界里的流浪儿。米粒儿注定会留在记忆里。
“米粒儿不会的,”他答,“它和单峰骆驼一样结实。”
“是吗?单峰骆驼是什么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我爸这么说过。有一次我问他,他说他也不知道。”
“好吧,我们走吧,”我说,“快点儿赶回镇上,就能少吃点风沙。”不过,我已打定主意,在回到镇上之前停留一下。趁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,我有东西给他看。
在农场到镇子的中途,我发现了一间废弃的牧羊人棚屋,便提议我们在里面歇歇脚,吃点东西。比尔·斯崔特十分乐意地同意了。他失去了父亲和每一个他从小认识的人,但总归是个发育中的小孩,从昨天晚餐到现在他是粒米未进。
我们在背风处拴好坐骑,进了棚屋,坐在地板上,背靠着墙壁。我的马鞍挂袋里有包在树叶里的牛肉干。肉很咸,好在我的水袋是满的。小男孩一口气吃了六七块牛肉干,狼吞虎咽,用水往下灌。
强劲的大风震得小棚屋直打颤。米粒儿很不满意地叫了几声,然后就安静下来了。
“等到天黑,就会变成风沙热风暴了,”小比尔说,“你就等着瞧好吧。”
“我喜欢风声,”我说,“那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妈读给我的一个故事,《穿过锁孔的风》。你知道这故事吗?”
小比尔摇摇头,道:“先生,你真的是枪侠吗?说真的哦?”
“我是。”
“可以让我握握你的枪吗?”
“那可不行,”我说,“但如果你想,可以看看这个。”我从腰带里掏出一颗子弹,递给他。
他翻来覆去地看,从黄铜底到铅弹头,看得相当仔细。“众神啊,好重呢!还这么长!我敢打赌,谁要是被这颗玩意儿打中,肯定立马趴下了。”
“是的。子弹是危险的东西,但也很漂亮。你想不想看我用它玩个小把戏?”
“当然想。”
我取回子弹,让它在我的指关节间翻动,手指随之波浪般地起伏。小比尔瞪大了眼睛,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
“和任何人做任何事一样,”我说,“勤学苦练。”
“你能教我怎么玩儿吗?”
“只要你仔细看,自己就能看明白,”我说,“就这样……这样就看不出来了。”我的手指波动得飞快,都快看不清子弹的模样了;我在心里想着苏珊·德尔伽朵,恐怕我每次玩这个把戏都会想到她。“瞧,它又回来了。”
子弹飞速地舞动……慢下来……再快起来。
“比尔,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,琢磨我是怎么把它变没的。不要移开视线,”我压低了嗓音,变成了催人入眠的呢喃,“看着它……看着它……看着它。你感觉困了吗?”
“有点。”他的眼皮缓慢地往下沉,又抬了起来。“昨晚我没睡多久。”
“还没困吗?看它怎么动。它慢下来了。它又不见了……瞧,它又快起来了。”
子弹来来回回地翻动如飞舞。风在吹,催眠着我,恰如我在催眠着他。
“比尔,如果想睡就睡吧。听着风声睡吧。但也要听着我的声音。”
“我听着呢,枪侠。”他的眼睛又闭上了,这一次没有再睁开。他的双手了无生气地垂在膝头,十指交叉。“我听着你的声音。”
“你还是能看到子弹,对不对?即便眼睛闭上,也看得到。”
“是的……但现在子弹更大了呢。闪闪发光,好像金子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是的……”
“再睡一会儿,比尔,但要听着我的声音。”
“我听着。”
“我想要你把思绪转回昨晚。思绪,视觉,听觉,全都回到昨晚。你愿意这么做吗?”
他皱起了眉头。“我不想。”
“不要紧的。一切都已经发生了,更何况,有我陪着你。”
“你陪着我。你有枪。”
“我有枪。只要你听着我的声音,什么危险都不会有,因为我们在一起。我会保证你的安全。你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
“你爸爸叫你到星星下睡觉,是吗?”
“是的。晚上会有点热。”
“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,是吗?”
“不是。其实是因为埃尔罗德。有一次他拽着工棚里养的猫,死拽尾巴,猫再也没回来。有时候他也拽我,拽我的头发,还唱‘爱上杰妮的小男孩’。我爸爸拿他没办法,因为埃尔罗德比他壮。而且,他靴子里藏着一把刀。他可以用刀。但他用刀砍也砍不死野兽,不是吗?”相交的十指拧动起来,“埃尔罗德死了,我挺高兴的。但别的人也死了,我很难过……还有我爸,我不知道没了他怎么活……但我很高兴埃尔罗德死了。他不会再戏弄我了。他不会再吓唬我了。我明白,唉。”
所以,他知道的确实更多,比他的意识让他记住的更多。
“现在,你在外面的牧草地。”
“在牧草地。”
“裹着你的毯子和绷盖。”
“是篷盖。”
“你的毯子和篷盖。你醒着,或许看着头顶的星星,古老星和古母星……”
“不是,不是的,睡着了,”比尔说道,“但尖叫声把我惊醒了。尖叫声是从工棚里传来的。还有打斗的动静。很多东西打碎了。还有什么东西在咆哮。”
“你怎么办,比尔?”
“我下坡去了。我很害怕……但我爸还在那儿呢。我从工棚最远的玻璃窗往里瞧。那是油纸蒙的,但我透过油纸窗布也看得清清楚楚。但看到的事情我根本不想看。因为我看到了……看……先生,我可以醒过来吗?”
“还不行。记住,我陪着你呢。”
“你带枪了,先生?”他浑身发抖。
“我带了。为了保护你。你看到了什么?”
“血。野兽。”
“是什么野兽,你说得出来吗?”
“熊。好高大的一只熊,脑袋都顶到天花板了。它在工棚的正中央……在床铺中间,你知道不,它用后腿站着……抓住你……它抓住人,用长长的大爪子把他们撕开再撕开。”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里流淌下来,浸湿了他的脸颊。“最后一个是埃尔罗德。他往后门跑……柴火堆就在后门外,你知道不……等他明白过来,知道自己来不及打开门冲出去它就会扑过来,他就转身想和它拼命。他有刀。他去刺它……”
慢慢地,男孩的右手抬起来了,好像在水里划动。右手捏成了一个拳头。他用拳头来演示刺的动作。
“那只熊抓住他的手臂,一下就扯断了。埃尔罗德惨叫。听起来就像我以前看到过的一匹马,它掉进地洞里,折了一条腿,就发出那样的惨叫。那东西……抬起前臂,照着埃尔罗德的脸就是一下子。血飞出来了。皮肉连着筋骨弹开来,好像崩了的弦。埃尔罗德靠着后门倒下来,慢慢滑到了地板上。那只熊又抓起他,举到很高,咬进他的脖子,发出那种声音……先生,它把埃尔罗德的脑袋咬下来了。我现在好想醒过来,先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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